而第五首则是李清照的词中佳作《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该词历来被视为李清照《漱玉集》中的唯一一首豪放词。叶嘉莹也评价李清照这首《渔家傲》是真正的好词。
李清照的词是她的心底诗,心底歌。在词中,女词人偶然无意地留下了自己心灵中一些感发生命的最缥缈幽微的活动痕迹,它是作家最深隐也最真诚的心灵品质的流露。
叶嘉莹先生的一段话很能描述李清照词中的情趣特色:“纯情之诗人的感情,不像盈盈脉脉的平湖,而却像滔滔滚滚的江水,一任其奔腾倾泻而下,没有平湖的边岸的节制,也没有平湖停蓄不变的风度。这一条倾泻的江水,其姿态乃是随物赋形的,因四周环境的不同而时时有着变异,经过陡峭的山壁,它也自会发为震人心魄的长号,以最任纵,最纯真的反应来映现一切的遭遇。”
李清照的情真、情善、情纯,在她词的意境中起了主导作用。她所描述的人间情,包括后期词中曲折反映出爱国怀乡之情,是她生活的低吟浅唱,也是她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更是人们生活中所不能缺少的。从这一角度讲,她的词反映了人间情的真、善、美。
李清照的文学成就,与她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是分不开的。李清照出生于一个爱好文学艺术的士大夫家庭。父亲李格非进士出身,苏轼的学生,官至礼部员外郎,藏书甚富,善属文,工于词章。母亲是状元王拱宸的孙女,很有文学修养。由于家庭的影响,特别是父亲李格非的影响,她少年时代便工诗善词。
书香门第给李清照以较高的天赋和极好的家庭熏陶,为她的文学创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另外,家庭气氛的宽松开明,造就了她率真自然的性格和心灵,她的天赋和潜能都获得了极大的发挥,奠定了其独立自由的文学创作风格。
李清照十八岁时与赵明诚邂逅爱情,同年步入婚姻殿堂。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余建中辛巳(公元1101年),始归赵氏。”婚后,他们过着举案齐眉、美满和谐的幸福生活,夫妇常常诗词唱和,欣赏金石书画、古玩拓片。
尽管中途由于时局变化使两家长辈经历了一些世事沉浮,但他们二人的生活大体上还是安宁的,而他们退居青州的生活则是李清照一生中最难忘的美好时光。
由于李清照潜心于金石书画的整理与研讨,她已经达到了“意会心谋、目注神授”的鉴赏要领,她的形象思维和审美能力受到极深刻的影响,这表现在词作中,就帮助她形成了高超的意境和独特的艺术风格。与心爱的丈夫朝夕相处,李清照时时表现出楚楚可爱、娇媚依人的神情,她的许多词记录了这段生活与情感。
崇宁二年(1103年),赵明诚游宦在外,两人少则小别数月,多则一年半载。李清照初尝别离情怀,此时李清照词的风格发生了变化,一个“愁”字悄悄地来到了李清照的词中,往来的书信就成为李清照寄托相思的唯一。
在饱尝了两年多的相思苦后,李清照又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丈夫赵明诚的身边。这时候赵明诚集中精力收集金石书画,李清照协助校勘。
李清照这段时期的作品极其艳丽和温存,《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抒发了她此刻的欢愉心情。此外,像《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行香子·七夕》《鹧鸪天·暗淡轻黄体性柔》《庆清朝慢·禁幄低张》等词作,都生动地表达了她流动的真情实感。
正当赵明诚、李清照在各自所喜爱的金石和词的研究上取得成就的时候,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靖康之变”导致北宋灭亡。五月宋高宗在南京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自此宋室南渡。八月,赵明诚又被起用为建康知府。十二月,青州发生兵乱,李清照逃难南下,家财毁于战火。
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赵明诚和李清照在江宁相逢,恍若隔世。1129年五月,赵明诚任湖州知府,李清照本想两人在兵荒马乱中能够相依为命,却没想到又要中途分手。李清照单身在池阳,举目无亲,倍感凄凉。
同年,赵明诚在独赴建康任职的途中病故。李清照背负着国破、家亡、丧夫的三重痛苦,漂泊转徙,多年收藏的金石散失殆尽,原来性格中的缠绵柔情、开朗直爽已随丈夫的逝去荡然无存,词情极苍凉悲苦。
赵明诚死后,李清照不得不独自一人继续逃难,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年的颠沛流离的生活。这期间,她视同生命的大量古书石刻,在战火中“散为云烟”,所珍爱的金石书画也屡遭盗窃。
本来她所遭受的灾难已经够多了,而此时的她又祸起萧墙,偏偏又有几个专门拨弄是非的小人趁此机会落井下石。他们诬告李清照曾将家中收藏的玉壶奉送给金人,暗地里向朝廷弹劾她有通敌嫌疑。
这件事使李清照“大惶怖,不敢言,遂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走外庭投进”,想向朝廷献上她仅存的收藏来减轻自己通敌的嫌疑。
为了洗雪冤辱,她被迫沿着南宋朝廷的行进足迹。建炎四年(1130年)春,李清照来到黄岩(浙江省台州市黄岩区),雇舟入海,扬帆起航,踏上了追寻宋室的漫漫旅程。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详细地记载了这一段经历:“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
李清照想将家中所剩的铜器等物尽快奉献给朝廷。这就是有名的“玉瓶案”。经历了命运的颠沛流离,此时的李清照几乎心力交瘁。
于是,在建炎四年,她将这段生涯以梦境的形式表现出来,写下这首情感十分复杂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将可堪怜悯的遭际,揉进短短的一首词作中,作为对现实的写照。原词如下: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南宋词人黄昇编选的《花庵词选》中,将李清照的这首词题作“记梦”。夏承焘先生认为李清照的《渔家傲》是首豪放词,她用《离骚》《远游》的感情来写小令,不但五代词中所没有,北宋词中也少见。
其实,这不是一首“记梦”词。词中出现的景象都是词人耳闻目睹的。李清照这首《渔家傲》所采用的仍然是北宋词常用的写实手法,没有特别神奇的色彩,分明道出了她在追随宋家皇帝途中的艰辛与无望,同时也表达了她自以为就要追上高宗船队的无比激动与无限幻想。
李清照写这首词时,已46岁,是在经历了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人生坎坷之后,凭充沛而沧桑的情感写下这首词的,这首词展现了李清照精神境界雄奇阔大的另一面。
李清照的这首《渔家傲》充满了怨叹,但更多的是幻想,是怨叹和幻想共同浇灌出来的一朵奇葩。
上片,通过写景与问答,表现了作者身处前途无望的环境里的感慨;下片,则采用言情和叙述结合的方法,表达了作者仍幻想着一条精神上可以寄托的道路的美好愿望。此词突破了闺阁体的情愫和婉约词的常格,呈现出李清照词中迥然不群的豪放特色。
开篇奇丽壮美的海上风光,词人用丰富的想象展现出拂晓时分云雾海涛混沌一片、银河闪烁、千帆竞舞的海天溟蒙的景象,辽阔壮美,海天一色。这样的境界开阔大气,确如夏承焘先生所言,为晚唐、五代以及两宋词所少见。
开篇句“天接云涛连晓雾”,大意是说:水天相接,晨雾蒙蒙笼云涛。这一句把垂围的天幕、汹涌的波涛、弥漫的云雾,自然地组合一起,形成一种迷茫无际的境界。
而“星河欲转千帆舞”一句则将词人在风浪颠簸中的感受,逼真地传递给读者。“星河欲转”点出时间已近拂晓,写词人从颠簸的船舱中仰望天空,感觉天上的银河似乎在转动。
而“千帆舞”三字则写海上刮起了大风,无数的舟船在风浪中飞舞前进。船摇帆舞,星河欲转,既富于生活的真实感,也具有梦境的虚幻性,虚虚实实,为全词的瑰奇壮美打下了基础。
接下来的三句,写词人梦中见到了天帝。与天帝的问答隐喻了对社会现实的失望,对理想境界的追求和向往。“仿佛梦魂归帝所”,意思是说:我原来就是从天帝您那儿来的人,现在又回到了您的处所。“梦魂”二字,是全词的关键。
词人经过海上航行,一缕梦魂仿佛升入天国,见到了慈祥的天帝。幻想的境界中,词人塑造了一个态度温和、关心民疾的天帝形象。
在一般的叠词中,通常是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并自成起结。过片处,或宕开一笔,或径承上片意脉,笔断而意不断,然而又有相对的独立性。此词则上下两片之间,一气呵成,联系紧密。
上片末二句是写天帝的问话,过片二句是写词人的对答。问答之间,语气衔接,毫不停顿。此词上下两片之间,一气呵成,联系紧密。上片末二句是写天帝的问话,下片首二句是写词人的对答。
下片开头“我报路长嗟日暮”,大意是说:我回报天帝路途还很漫长,现在已是黄昏却还未到达。
李清照结合自己的身世,把屈原《离骚》中所表达的不怕长途远征,只求日长不暮,以便寻觅天帝,不辞上不求索的情怀,只用“路长”与“日暮”贯通起来,概括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意念与过程。这一句语言简净自然,浑然无痕,彰显出独特的语言功力。
接下来的“学诗谩有惊人句”一句,是词人在天帝面前倾诉自己空有才华而遭逢不幸、奋力挣扎的苦闷。李清照以浪漫主义的艺术构思,梦游的方式,设想与天帝问答,倾述隐衷,寄托自己的情思,景象壮阔,气势磅礴。
李清照在现实中知音难遇,欲诉无门,唯有通过这种幻想的形式,才能尽情地抒发胸中的愤懑。
最后三句大意是说:长空九万里,大鹏冲天飞正高。风啊!千万别停息,将我这一叶轻舟,直送往蓬莱三仙岛。词人笔下的“鹏正举”,是进一步对大风的烘托,由实到虚,形象愈益壮观,境界愈益恢宏。
“三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指渤海中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相传为仙人所居。其实,李清照的这首词并非记梦之作,而是借梦境抒发现实之情的词作,词中的“三山”正是词人从黄岩雇船入海时所看到的几座山。
李清照词中的“三山”就是现在的栅浦。据清代《栅浦何氏宗谱》记载:“栅浦前临大港,浩瀚靡涯。北望金鳌山,宋高宗南渡碑记犹存。稍入章安,即古章安郡也。东瞰海门,名椒江。”这就是说,北宋三山就已名闻遐迩。
栅浦三山在明代还是非常出名的,它几乎成了椒江入海口的代名词。从椒江上游临海到椒江入海口观潮,必须经过这里。因此,三山也就成了椒江上、下游的一个重要分界线。
李清照之所以“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是为了找到宋室行在,以洗刷自己的冤屈。李清照是女中豪杰,决不会被一时的失意所困扰,在一种“学诗谩有惊人句”与“九万里风鹏正举”的自信中,强烈地激励自己要一路继续追寻下去。
这里的“归帝所”,应当指盼望接近宋高宗的行在。这是李清照此行长途跋涉一路从北到南苦苦追随而来的主要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
这首词首尾照应,结构缜密。而给读者带来最深刻的体验则是词人大胆而又丰富的想象。李清照把真实的生活感受融入梦境,巧妙用典,将梦幻与生活、历史与现实,自然融合,气度恢宏,格调雄奇,不愧是婉约派词宗李清照的另类作品,充分显示出作者性情中豪放不羁的一面,具有明显的豪放派风格。
在这首词里,李清照将古来士大夫所不断歌咏的急于用世之心和高蹈远俗之想融合在一个飘渺含混的梦境中,借用浪漫意境表现出来,展示了李清照敢于与大丈夫相比的远大抱负,也流露出她人生追求无果的渺茫之感。